爱在耳后

飞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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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乔楚生喜欢听路垚讲“随便啦”,他的口头禅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报家门,路垚抱着那点宝贝家当头也不回地喊,哎呀,随便啦。尾音适当地拉长,带着些不耐烦和郁结的烦闷。后来讲过很多次,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。路垚好像会在每件事上用随便敷衍,被人威胁的时候也脱口而出,虽然说着“明哲保身”、“利己主义”等字眼,但他转身的时候好像哪怕全世界在身后爆炸也不会回头。

  这是自由。

  乔楚生也很自由,甚至更有底气肆意妄为,但他有一天在老爷子家逗鸟的时候出奇地想,路垚就像漂亮的金丝雀,自由,又有点粘人,还喜欢啄人,但又不是很疼。

  乔楚生“啧”了一声,甩了甩刚刚被啄了的手指,带着笑意嘀咕,跟他一个样。

  如此,乔楚生就是临时饲养员,他能做的除了让小鸟吃饱喝足,就是把鸟笼建得大一点、更大一点。乔楚生愿意让路垚有足够的自由去飞,这只金丝雀并不属于家养,只是短暂地栖停,然而在乱世的尾气中容易沾黑他的羽毛,于是乔楚生托起他。他也总有隐秘的掌控欲,并不愿意完全地随心,便用最华贵材料为他打造细细的围栏。为了掩盖这点私欲,他从来不给笼门上锁,只是虚掩着。

  

  路垚,你想飞走的话,有一万次机会,这么说,我不是为了占有你。

 

  乔楚生说路垚像金丝雀是有依据的。除了路垚闲着没事就爱捯饬自己的穿着打扮以外,他俩去香满楼吃宵夜那次,新鲜的鱼肉馄饨,路垚馋得眼睛亮亮的,可惜没等到上菜乔楚生就急着去办案,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想,三土这小子赚了,两碗鱼肉馄饨他一个人吃。迈出第二步的时候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落寞,在第三步的时候心想,他会不会追上来?于是在第四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、路垚着急的叫唤、以及勺子和碗碰撞的声音。

  路垚被馄饨烫得舌头发麻,嘶着气追上来,话都说不利索:“你走这么快干嘛?好歹把饭吃了,都端上来了,浪费。”

  乔楚生把外套搭到肩头,低着头笑:“那两碗都是你的,你不赚了?”

  路垚眉头一皱,脱口而出:“你不在我怎么吃啊?”

  “吃不完?”

  “我的意思是,乔探长你付的钱,我一个人吃完多不好,不好意思啊。”

  乔楚生的心头升腾起一股自得的情绪,对路垚这样的依赖尤为受用。他想,你看,金丝雀再怎么独立地飞,也总会及时回到主人身边。

 

  有人说,他们三个的关系是一物降一物,乔楚生能镇住幼宁的大小姐脾气,幼宁又能治路垚的嘴欠,而路垚对乔楚生,则是一种微妙的压制。按路垚自己的说法,他就爱看别人着急的样子,所以无差别嘴欠。幼宁呢不惯着他,乔楚生...乔楚生他爱听。他不仅爱听,他还爱迁就,哪怕他装模做样凶了几句,但路垚的小心思总能得逞。这种压制是双向的,是表面与内里反差的。你知道,拿捏路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。香满楼的东坡肉,手工定制的高档袖扣,德国进口的电熨斗,随便哪一样都能哄好他。然而路垚抱着枕头窝在沙发上说“随便啦”的时候,乔楚生突然恶劣地什么都不想给他。路垚的这种呛声让他感觉就像被鸟喙啄了一口,觉得他好不听话,但又感到亲昵的快感。

  乔楚生的指尖摩挲着下嘴唇,仿佛在想怎么哄他,然而这时候白幼宁冒冒失失地闯进来,捡起沙发上的另一个枕头就朝路垚砸去,嘴里喊着:路垚,你是不是想死啊?路垚本身就郁闷着,把枕头一扔也跟她犟,两个人从客厅打到卧室。乔楚生欲言又止,不合时宜地想起白老爷子说的“女儿女婿”,他笑着摇了摇头,离开了这里。

  他最爱的妹妹,他最爱的人,他们三人的排列组合里只有这一个选择,他明白。乔楚生的一生都在承受,他所得到的、他所付出的,一切皆有标价,唯有真心,出价再高也换不来,或者说是他不该换。乔四爷,路垚眼里的“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”,尽管他自称从不逛窑子,然而路垚还是认为他确实一直在和女人“玩玩”,只有乔楚生知道,他给不起的东西,他不敢要。他能够给予一个毫无负担的亲吻,一对水头正好的玉镯,一个介绍客人的承诺,但他给不了他全部的爱。他望着姑娘的眼睛,慢慢地说,你知道,我做不了主。听起来像骗人,但他低垂眉睫的时候又好像真的在为什么感到难过。

  

  乔楚生的退场是他自以为给路垚和幼宁留下来的独处空间,又或者是他自嘲的自卑。这时候他隐约感到一丝危机,他豢养的金丝雀好像离笼门越来越近,就快要飞走了。那他能做什么呢?他不敢去争,不能去争,不配去争,他的未来或许远在彼岸的巴黎,或许近在咫尺之间的一隅,但总之不在路垚身上,因为路垚不在这汪泥潭中。

  路垚好像也说过这句话,但不是这个事儿。

  乔楚生本可以藏着这点私欲成全他的奉献,继续当百乐门、长三堂备受欢迎的乔四爷,和女人谈谈情、玩一夜游戏,运气好的话或许他会有个家。

 

  你喜欢圆月还是弯月?

  乔楚生问月瑶。彼时他和这位长三堂的小姐站在桥上赏月,月瑶点了一根女士香烟,手肘撑着冰冷的栏杆,红唇里吐出的一圈圈白雾飘到与月亮齐平的地方,然后慢慢消散。她凝望着天上的皎月,笑着说,我当然喜欢圆月,乔探长,谁不喜欢圆圆满满的东西呢?

  乔楚生有些出神地望着她,喊道,瑶瑶。

  月瑶有些诧异地回过头,你在喊我吗?真稀奇。

  乔楚生垂下头笑了笑,没有接茬,只是继续问:“如果没办法圆满呢?”

  月瑶抽完最后一口,夹着烟头的手指微微松开,一点火光从她白皙的手心滑落,掉到水里,有些嗔怪地开口:“乔探长,你问我这种人能不能圆满,我要怎么回答呢?遗憾对我们来说才是常态,圆满是我的想象。”

  乔楚生像在自言自语,那我能够圆满吗?

  月瑶拨了拨身上的披肩,打量了乔楚生一眼:“难呐,四爷,你信吗?”

  乔楚生挑起月瑶的一缕乌黑发丝,捻在指尖把玩:“瑶瑶,也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。”

  月瑶拍了拍他的手,你得啦,留着你的yaoyao去喊别人吧。

 

  乔楚生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有一天在舞厅里见到了喝闷酒的路垚,像只从枝头摔落的惊雀,局促地躲过女人的搭讪。乔楚生断定他心思不在泡妞玩乐上,于是他插着兜晃过去,屈起指节在桌子上叩了叩:“干嘛呢?”

  路垚有点晕晕乎乎地抬起头,看着乔楚生似笑非笑的表情,顿感生气地站直身子指责:“你怎么才来?”

  乔楚生就笑:“我也没约你来玩儿啊,你跟幼宁吵架了?”

  路垚不说话,乔楚生拿起他面前的酒杯,指尖在杯口绕了一圈,一饮而尽,拍了拍路垚的肩膀,说,我懂,你不说我也不问,你少喝点,一会我找人把你送回去。

  说完就要去舞池中央。

  但是路垚拉住他的手。


  其实乔楚生时常觉得自己自作多情,或许路垚总跟着他其实只是因为单纯的友谊,单纯的寂寞。他胆儿小,要找个人陪着是很正常的,不是他就是幼宁,又或者他一个人也无所谓。事实证明他不去插足的这段日子,路垚也过得很好。乔楚生感觉自己学会了割舍,把那点掌控欲和占有欲一点点剥离,然后不断地麻痹自己,才终于达到现在这种坦然的心境。他把一切后路都考虑得万无一失,给自己一个体面的退场,他把笼门打开,做好放他走的准备。

  然而此刻他在隔间里享受着路垚的亲吻,莽撞的、慌乱的、毫无章法的,带着一丝酒气。路垚的脸颊泛红,不知道是酒精作用更大还是渴望更多。乔楚生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舌尖,路垚吃痛,皱着眉问他干什么。乔楚生的手微微抬起,最后又放下,理了理自己的领带:“你清醒了没?”

  路垚说他是醒着的,醒着和乔楚生滚到了床上。窗外的月亮很圆,乔楚生亲了亲他鼻尖的痣,问他,你喜欢圆月还是弯月?

  路垚有点不满,和这个有什么关系?你专心点。

  乔楚生舔了舔嘴唇,只笑,不耽误,你先回答我。

  路垚借着酒劲凑上去亲他的唇,从喉咙里滚出两个字:“弯的。”

  乔楚生感到很意外,问他为什么,路垚终于有点不耐烦:随便啦,先别管这个。

  乔楚生点点头:“我先说在前头,你现在跑还来得及,我给你机会飞走,你自己要回来的。”

  路垚抓错重点:“我为什么会飞?”

  乔楚生亲了亲他,因为你是我养的小鸟。

  路垚没纠结这个,只是急促地索取。

 

  第二天乔楚生就后悔了。上海局势越来越乱,他尊重路垚的选择,如果他不想走,那乔楚生就会像和三水姐承诺的那般支持他。但同时他和幼宁结婚已成定局,乔楚生占个兄弟名号能给予的只有短暂且有限的庇护,更多的他有心无力,甚至难以启齿,和那道心口刀疤一样不为人知,落得一个潦草的痕迹,虽然时有隐痛,但也只能溃烂于心。

  他更少去跟路垚见面,连喝酒也觉得打扰,然而路垚眼里这就是睡完就跑的渣男,甚至在设想这是否算一种欲擒故纵。他百思不得其解,几次在巡捕房门口徘徊,终于某一次堵住乔楚生。乔楚生插着兜望他:“你到底想干嘛,天天往我这跑,没完没了了还。”

  路垚惊讶又委屈,你这么凶干嘛?

  乔楚生感到好笑,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,找我干嘛?

  路垚气得叉着腰转了个圈,无语凝噎,你你你,你不打算负责吗?

  乔楚生皱了皱眉,嘴角却是上挑着,说,我负责什么?

  “那天晚上不是你说我要飞走吗,我回来了,现在为什么你要离开?”路垚这么问。

  乔楚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,久违地重新感到被依赖的滋味。但他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,然后开口,三土,我是为你好,你不能这样跟我鬼混。

  

  路垚头一次被乔楚生怼得无话可说,这只任性矜贵的金丝雀难得的沉默,偃旗息鼓的样子。乔楚生到底有点不忍心,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:“回家吧,幼宁在家等急了。”

  路垚握住他的手腕,眼眶红红的:“是因为白幼宁,是吗?”

  乔楚生挑了挑眉,别过了头。

  “说话,乔楚生。”

  “不重要。”乔楚生这么说,“路垚,你要的我给不了你。”

  “你知道我要什么吗?”路垚逼问。

  你要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,路垚,爱情在我身上就是这么矛盾,你想要的我给不起,我要给的又太沉重。

  于是乔楚生说出口:“你想跟我上床?”

  路垚气极反笑。

 

  两个人又滚到床上。

  乔楚生亲他之前强迫他回答上次圆月弯月的问题,路垚搂抱着他,手指抚在他背后的疤痕来回摩挲,轻轻说:“因为弯月漂亮。”

  “和我身上的伤疤一样漂亮?”

  路垚摇头,它不漂亮,乔探长。

  乔楚生眼神暗了暗。他和娇贵的少爷之间永远有一条无法忽视的鸿沟,沟里腐烂的是他低贱的、肮脏的、丑陋的过往,那些当然不漂亮,唯一的作用就是吓着养尊处优的少爷,他知道。

  

  路垚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我的意思是,不需要用美感给你受过的苦难镀金,疼痛是被允许存在的。每个人都有不完美的,甚至是丑陋的一面,我不会因为那些觉得你有多不堪,也不会一味追求完美。弯月或许在世俗眼里是残破的,但在我眼里是正好的真实,和你一样,这只是一种存在形式,而不是你的残缺。圆月、弯月,本质上都是完整的。”

  乔楚生听愣了,第一反应是,你这是什么路氏自创歪理?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,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。

  路垚不给他细想的机会,漂亮的眼眸凝视着他躯体上的伤疤,这一道是为我受的,对吗?

  乔楚生低下头吻他,细密的吻落到耳畔,哑着嗓子说,都是为你受的,垚垚。

  路垚感到一阵羞耻,过电的感觉从头皮蔓延,化成一股热流涌向下腹,有点难以言说的兴奋:“谁教你这么喊我的?”

  “那你要我怎么喊?”乔楚生反问。

  路垚磕磕绊绊,最后以一句“随便啦”结尾。

 

  后来乔楚生才迟钝地想明白那段话,他感到解脱。以前他喜欢喝闷酒,眼泪都淌在酒里,在心上留下浅浅的印痕。自我消化是他的拿手诀窍,这次他却很想单纯的哭,所以他在暴雨的夜里去找路垚,爱情瓢泼在他们身上,他伏在路垚的颈边,小声地说,三土,我拿真心跟你换,你要不要?

  路垚问他,你跟我换什么?

  换你的爱,路垚,一点点就够了。

  路垚笑得眼睛湿漉漉的,他说,乔四爷,你不会算账,你这很亏的。

  

  乔楚生不觉得亏,他觉得正好。他这种人呢,一向奉行明码标价,他要别人的真心,那他也得付出真心,可这不是害人家么?他烂命一条,未来能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上都未可知,他哪里付得起合理对价,去换别人全部的爱呢?他藏着掖着,却在这一刻想要全盘托出,拿他全部的爱买路垚一点的爱,这是他心里的合理对价。他的爱情这么极端,也让人冲动。

  乔楚生心想,弯月挺好的,月亮太圆怕这只笨拙的小鸟滑下去,弯点儿好,他站得住脚,他可以永远为他保留栖停的地方。

 

  在乔楚生差点就把真心换出去的时候,白幼宁一句“我是他老婆”让他瞬间清醒。他在脑海里及时刹车,心道,好险。心里却在痛,缓慢的、延迟的钝痛。

  他做了这么长时间囚鸟的美梦,路垚终于摸到了鸟笼的边缘。乔楚生抽了自己一巴掌,在电话里反复说着,结婚好,什么时候的事?

  路垚喊了他一声,然后是漫长的、并不平稳的呼吸声。

  乔楚生“嗯”了一句,扯着笑开口,怎么了三土,磨磨唧唧的,有事说。

  路垚在电话另一端摇了摇头,没事,就是有点紧张。

  嗯,人生第一次结婚,紧张是难免的。乔楚生安慰他。

  路垚问他,你不问我那个问题吗?那个每对情侣分手之后都会问的问题。

  乔楚生张了张嘴,“你”字才刚刚发音,路垚就急促地接了一句,爱你。

  乔楚生不说话了,听路垚慢慢讲,语速平缓,声线低沉。他说,我爱你,全部的爱都给你了。


  威震上海滩的乔四爷此刻有点哽咽,以及深深的无助感。他这一生摸爬滚打,争取过很多东西,到今天这一步,在整个租界,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。然而他在路垚这摔了个跟头,他想,路垚应该也是一样。如果他们的爱情没有彼此交付,那倒也罢了。可是他们真真切切地属于过彼此,他们的爱给出去,收不回,也无法被具象化地妥帖保存,只能碎在半空,一部分留在上海滩,一部分飞向约定过的巴黎,等待等不到的回应。

  乔楚生很想抱抱路垚,告诉他,我也爱你,毫无保留的。

 

  婚礼那天他最后一次向他确认,语气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哀求。乔楚生不怪路垚,他真诚地希望他的爱人、他的妹妹,永远幸福。于是他在码头向他漂亮的金丝雀道别,感谢那些旖旎的夜晚,感谢让他短暂拥有过,感谢他能够爱他。

  路垚都懂得。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装傻:“谢我什么?”

  乔楚生笑着摆摆手:“随便啦。”

  

  轮船驶离港口,在呜呜的汽笛声中,一只金黄尾羽的金丝雀从乔楚生家中的鸟笼里飞出,慢悠悠地落在枝头。他可能会继续往前,也有可能还会回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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